左手艺术,右手慈善(二)
发布日期:2019-03-16 阅读:3581

公益慈善需要“良性运转”


刘亭很赞赏母亲当初设定的“小额无息贷款”模式,在1995年提出以“劳动脱贫”代替“简单捐助”,在当时绝对是个相当新潮的概念。刘亭做了个生动的比较:十多年前,孟加拉的尤努斯为贫困人口提供年化利率20%的小额贷款,帮助那些因为贫穷而无法获得传统银行贷款的农村妇女,取得了巨大的成功,他也因此获得了2006年诺贝尔“和平奖”。我们的幸福工程则是无息贷款,比他早10年。幸福工程的放款方式不但经由国家卫计委的渠道实现了“精准扶贫”到贫困母亲个人,两年之后,再由受援对象将本金返还北京总部,这笔款项不收取任何利息。从而实现资金的良性滚动,能够继续帮助更多的贫困母亲。

“良性运转”是刘亭经常强调的一个词汇,而幸福工程的表现也一直不错:脱贫率85%以上,还款率90%以上。现在,刘亭想让幸福工程得到更高效的传承,用有活力的模式支撑公益事业的可持续发展。她透露,接下来会通过一系列公益活动策划,降低公益门槛、打造全民公益的项目的广泛及参与度。“这个事情好不好,要让大家都知道”。


刘亭认为,不是说一定要冠以某个人的名义,要延续和传承这项事业,最重要的是自身能够滚动运作”。就像习主席说的:“文化自信,是更基础、更广泛、更深厚的自信”。


在这种理念指导下,二十多年来,刘家有三代人均投身幸福工程,从未断档。从王光美到刘亭,再到儿子王北亮。王北亮还是最早为幸福工程捐款的小学生之一。

有一年,幸福工程在众多捐款中分别收到了北京实验二小署名王北亮、陈捕两个小学生的捐款,感到很有意义,就去调查,想写篇报道。不想刚一查,王光美的秘书打来电话:“别查了,王北亮是王老的外孙,另一个是我儿子。王老嘱咐,孩子的事一定不要报道。”第二天,放心不下的王光美自己打来电话,再次说明她的意见:“为贫穷的人捐款,对孩子很有好处,要让孩子感觉这是应该、自然的事。这两个孩子这些年年年都为希望工程捐款,我们从来不表扬,只是肯定他们这样做是对的。如果你们一宣传,孩子再捐款心境就不那么纯净了。真为孩子好,就别报道。”原来从北亮上小学以来,每年王光美就带外孙到邮局把过年收到的红包钱全部寄出,给西柏坡小学等学校的小学生买书本、文具。

截至去年年底,幸福工程已经在全国29个省(区、市)的700多个县落地生根,累计投入资金15.02亿元,救助贫困母亲32.02万人,惠及人口138.3万。自1997年起,中直、中央国家机关800多个上至党和国家领导人、部长,下至普通干部职工,每年都在母亲节期间为幸福工程捐款。


岁月疤痕锤炼生命韧性


在政治洪流的裹挟下,刘家孩子的命运跌宕起伏,令人唏嘘。刘少奇与王光美生育了4个孩子,姐姐刘平平英年早逝,哥哥刘源目前任全国人大财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委员,妹妹刘潇潇1981年赴德国留学,获得生物学工程硕士学位,目前定居上海。

历史的风烟虽然散去,但不可避免在当事人心中留下痕迹。“我们从小就被驱赶到社会上,很早就有了自我保护意识,这是在文革中锻炼出来的,遇到大事时比较镇静。”刘亭说,“但是我有时看一些讲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电视剧,其实是很平淡的片子,我却看得泪如雨下。我觉得人是很脆弱的,在情感某个方面有个疤,这个疤不能揭”。

对在她情感上留下“疤”的那段岁月,刘亭现在已经很少对人提及。十几岁的小女孩,不但转瞬间家人离散,失去父母的庇护,还每天在大喇叭里听到对自己家人的批判,“反革命”、“走资派”,到处都张贴着关于父母的大字报、漫画。“那时候全城都是戒严状态,一有情况我们就要回到学校被批斗”。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,刘亭爬过城门,也翻过房顶。“房檐是凸出来的,要翻上去不但要体力,还要技巧。平时我也翻不上去,但警察一来,我抓住门框,脚蹬在窗户上,‘噌’一下就翻到房顶上了”。如果我们在任何人家被警察发现,就会给那家人造成很大的灾难,毕竟窝藏是很大的罪名,“因为我们‘太黑了’”,刘亭说。然后就在房顶上躲着,有时甚至要待个把小时,一直等到查户口的警察走了,才敢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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姐姐刘平平在她眼前被抓走,她也不敢去找哥哥刘源。年幼的妹妹刘潇潇走在路上,会有人朝她身上扔石块儿、吐口水。从小只认识中南海和自己学校的刘亭,开始给毛泽东主席写信。“我去中南海西门传达室,警卫都认识我,我说我想给毛主席写信,他们就给我拿来了纸和信封”。信里刘亭也不敢说别的,就说要一本《中英文字典》。“其实我是希望爸妈能在字典里头给我留张字条,但什么都没有”。就这样,刘亭共给毛主席写过十几封信,拿到过书和小凳子。

在等待回信的煎熬中,刘亭偶尔会想起以前的日子。中南海有舞会的时候,当时他们每个月都能见到毛主席,还有周恩来总理。大人们去跳舞,刘亭就和哥哥刘源站在后台看,看完了他俩也会跟着比划一下。在北戴河休假时,他们和总理住一个院子,吃完了饭,有时他们就跑到总理家再吃点水果或点心,因为刘家孩子比较多,日子过得很紧巴。1963年,刘少奇去四国访问时,有一天总理突然把她和刘源、刘平平叫去,花了一个下午时间跟他们打乒乓球。后来她才知道,当时中央得到情报,国民党特务要在柬埔寨炸刘主席的车。总理怕有意外,就把他们召集到一起,最后得到报告说没事了,他才放心地说,你们回家玩吧。

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,刘亭说自己每天早上都是含着泪醒来。“后来人家问我怎么活下来的,我说生活的目的很简单,就是surviving,活下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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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0年代,刘亭与父亲刘少奇

但当着别人的面,她不会流一滴眼泪。“这完全都是自己训练出来的”,刘亭说。饿的时候,她就拿个饭盒坐在食堂的门口,有时谁看到就给她一块钱。“我不要饭,也不说自己没钱,但大家大概都知道我可能是没钱吃饭”。直到有一天,一个穿军服的军官问她“你是不是没有钱?”刘亭点点头,之后一个月,她拿到了每月15元的生活费,是中央办公厅给的。文革结束多年后,有一次王光美的秘书碰到一位中办退休干部,说刘亭1967年到1968年给毛主席写的十几封信,中办都留档了。秘书回家和王光美说,王光美惊讶道:“她当时十四五岁怎么敢!”“我回国后,母亲问我,我说还真有这么回事,我当时走投无路,又不知你们的情况,也不敢写信。我想能管爸爸的只有毛主席,就去中南海西门给毛伯伯写信了。”

哥哥刘源从监狱出来后,就到山西雁北上山下乡。当时只有6岁的妹妹刘潇潇被保姆赵淑君抚养。哥哥走了以后,无论是去云南、内蒙古的,刘亭全部都报了名。后来有同学损她,你怎么那么进步啊。刘亭说,你不知道,我不是进步,我只是想在那个情况下,做个农民是比较朴实的。虽然生活艰苦,但她可能还活得下来。最后因为妹妹年纪实在太小,刘亭被分配到了郊区的工厂,后调至北京仪器仪表厂,做了一名普通工人。“工人们对我们是很好的,那时候偷偷给予我的温暖和帮助都是没有条件的”,刘亭说。


“我的人生观是正面的”


刘家兄弟姐妹里,刘亭是唯一一个经商的。“当时我考哈佛商学院,很多人反对。那时候可能觉得女孩子学外交是一个很elegant(优雅)的事,他们没想到我会去学商”。出国时她随身只携带了50美元。在哈佛读书时,虽然拿到奖学金,但没有生活费。她打了三份工,平时或住在一个教授家里,给他家看孩子、做饭;或担任宿舍长来换取住宿免费,同时还在学校图书馆工作,还在中美友协教书,在餐馆也干过。

从哈佛毕业后,她留在美国找工作。那是1986年,中国经济腾飞,想进中国市场的公司很多。加上“哈佛商学院”在美国也是一把金钥匙,刘亭大概接到了29个offer(聘书),不过大部分公司并不知道她的背景。而且,刘亭当时心里憋着一股劲儿,凡是做中国生意的公司她不去,她觉得自己真正的本事要solid(牢固),要实实在在的。

最终刘亭选择了洛克菲勒公司,虽然薪水比最高的投资银行少了一半。关于她的入职经过,是一个曲折的故事。不过,当时的她并不知道,“走进了洛克菲勒公司,就等于走进了整个西方关系网的中心”。这是商学院校长麦克阿瑟在1986年MBA毕业典礼上和刘亭说的唯一一句话。

事情要从她入学时说起。1983年刘亭已考入哈佛商学院,但因为商学院当时并没有给外国人的奖学金,刘亭一直无法入学。后来哈佛法学院一位懂中文的教授,在哈佛校友会上说起此事,认为中国大陆正在改革开放,有必要资助大陆的学生。“我知道有一个大陆的学生,已经考上MBA一年了,但各个基金会都不愿意资助她,因为她没有信用历史,也没有担保人。”

洛克菲勒查了基金会的记录后,发现刘亭的确申请过,就约谈了她。这是刘亭第一次去位于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。“好多楼,这边一个门是一个号,那边门又是一个号,我围着那个楼转了半天,最后迟到了20分钟”,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刘亭笑着说自己“挺露怯的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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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样刘亭顺利开始了在哈佛商学院的学习。那年夏天,她去洛克菲勒公司打工,挣了大概两三千美元。她写了4张支票,并附上一封感谢信,分别寄给了曾经资助过她的4个人。

结果刚回到哈佛,刘亭就接到通知,说戴维·洛克菲勒要见她。刘亭很奇怪,我在公司打工两个月,没说要见我,打电话一问究竟,原来她的私人支票,令戴维·洛克菲勒印象深刻,“我至少有几十年没有接到过私人支票,万万没有想到给我私人支票的是一个中国女学生”。戴维·洛克菲勒对她说,“我们没要求你现在就还钱,再说你夏天挣的这点钱,不还得继续学习吗?”刘亭对他说:“是你们支持了我。我这是还您的情,不能说还您的钱”。

等刘亭毕业要找工作时,洛克菲勒总裁说,我们绝不给你第一个offer。言下之意,如果没人愿意雇你,洛克菲勒也不会要你。

最后,拿到29个offer的刘亭顺利入职洛克菲勒公司,义务为基金会的文化交流项目出力。洛克菲勒总裁告诫她,全世界的人对你好,不是为了你,是对洛克菲勒的钱示好。刘亭回忆说,“当时压力大,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,资料多到看不完。会让你同时做好几个项目,每个项目资料至少几十页,都得读完,再读所有背景资料,然后还得给出解决方案。投资基金的工作对专业要求特别高”。

这种超高压状态持续了4年。刘亭从最初的行业分析经理,一直做到投资基金的副手。但她在这里学到的,是洛克菲勒最职业化的训练,这些令她受益终生。“哪些公司能投,哪些公司不能投,公司有一套标准”,刘亭举例说,比如评估,除了特别大的公司,中小型公司老板有专机的不投,生活特别奢侈的不投等等。基金会专门有一个列表,哪些公司犯了哪些禁忌,差不多就知道什么能投、什么不能投。“你得准确评估出这个人的身价,然后给出投资建议。因为就你一个人去,你得把这个老板的奋斗动力、组织能力、发展业务的潜力,作出一个相对主观的评价。这种工作,真挺锻炼人的”。

除了担任的诸多社会职务要完成履职,目前刘亭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在做文化艺术交流工作,其中绝大部分是非盈利性质的。尽管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人生,但刘亭说自己的人生观是正面的。她说,自己也曾身无分文、亲人离散,当时只想能够“活着”。现在能够做善事、做喜爱的事,将人生目标升华到“自我实现”,这难道不是一个人的追求和幸福吗? “做公益慈善,是觉得这件事能体现我们的价值,也是母亲的传承。我喜欢,就这么简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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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自大千当代艺术中心